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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6章 王駕有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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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6章 王駕有召

那把刀換了新的刀袖, 刀鞘上的骨飾擦得可以照人,嬴寒山在那上面看到自己的眼睛。

她把手放在刀上,林孖的手就慢慢松開, 垂下去, 他的肩膀也壓下去, 恭敬地在她面前俯身, 像是一只露出喉嚨的犬。

人群安靜下來,唰唰的雨聲又一次變得清晰。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她的手指上,海石花的嘴唇不安地抿起, 但沒有一個人上前阻攔。

他們臉上甚至沒有意外的表情, 仿佛今天發生的一切都被提前告知了。

不管今天他林孖的頭顱是繼續在頸子上, 還是落到這地上的泥濘裏, 都不會有人提出異議。

嬴寒山用拇指把刀從鞘裏推出一線, 雪光一樣的白色照亮他的臉,林孖的睫毛輕微地翕動起來,他沒有發出聲音。

刀出鞘, 風聲斬斷雨,她終於聽到驚呼聲, 來自後排不知道誰的口中。林孖的眼睛閉了一瞬間, 幾秒鐘後才睜開眼睛,有點朦朦朧朧地擡頭望向周圍。

嬴寒山只是用刀鞘輕輕拍了拍他的臉。

“林孖,你罔顧軍紀, 陣前抗命,本應以軍法處。但你淡河一役斬殺副將有功未論。如今功過相抵。現褫奪你一切軍職由海石花暫代, 降為普通白麟軍士。”

“你有異議嗎”

“林孖敬受命。”

海石花楞了一下, 也立刻屈膝半跪下來:“海石花敬受命。”

四周散開一陣輕微的呼氣聲,雖然沒有明顯表現, 但能看出大家的肩膀都放松了下來。

嬴寒山示意兩人起身,從白鱗軍中點出她熟悉的老人,又挑出四五個會弓箭的人,林孖正在其中。

嬴寒山把新造的弓放到他手中,林孖肉眼可見地搖起了不存在的尾巴。“盡快熟悉,以後做教官有的你忙的要是幹不好,連著今天的賬和你一起算。”她壓低聲音,在他耳邊輕聲說。

“哎!”林孖又露出了那一口白牙,“yi……將軍!”

“連著杜澤的賬也算。”嬴寒山補了一句。

林孖立刻不笑了。

春日裏農忙,軍隊裏也忙。農夫侍弄新起身的苗子,軍官們訓練剛剛入伍的士兵,杜澤難得在家。

嬴寒山進院子的時候他不在,只有他孩子和妻子在家。杜澤的長子已經長到七八歲,眉眼裏稍微有些白門那邊人的痕跡。

他在一片剛剛開始攀籬笆的豆苗旁邊揮舞著手裏的什麽東西,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把粗糙的小劍。

男孩一看到有來人,就立刻抱起劍跑向屋裏:“阿母,阿母!”他說話基本是淡河這邊的腔調,倒和白門人不同了。

從屋裏轉出一個婦人,手裏牽著另一個孩子,只有兩歲多點剛剛會走的樣子。算算時間應該是在淡河疫時降生的,這一家子保全實在萬幸。

男孩跑到母親身邊,才回頭看嬴寒山,一雙眼睛裏滿是戒備。小孩子不懂什麽人情,只是被嬴寒山看得有些發怵。

那個圓臉的婦人看了一會嬴寒山的臉,反應過來了,臉上露出一個拘謹的笑容,拉開門請她進門來。“不了,”嬴寒山擺擺手,“我找杜縣尉,就在這站一會。”

她估計著杜澤如果一會不回來,可能就要等到晚上,正這麽想著,那個被牽著的小女孩很脆爽地喊了一聲耶耶。

“哎。”嬴寒山聽到背後中年男人的聲音:“雪仔來。”

那個小女孩就一只毛絨小鴨子一樣蹣跚地跑過來,杜澤蹲下抱起她,顛一顛讓她在自己手臂上坐穩了,才扭過頭來看嬴寒山。

說實話,杜澤臉上的表情有點古怪,他像是個偷喝酒被抓住的新兵,笑容裏藏著惴惴的尷尬。

嬴寒山用眼神指了指女人,又移開:“先回家休息,我在巷口等你。有事。”

杜澤點點頭,進去和他妻子說了幾句話,把女兒往她懷裏一塞,就也跟上來了。

“不是林孖跟我說的,是我自己猜出來的。”轉過巷口正好有個賣餛飩的攤子,嬴寒山給杜澤叫了一碗,自己要了一碗湯,端上來一看裏面有蝦皮,她湯也喝不了。

“嗯,孖仔不會說這個。”杜澤點點頭,不用嬴寒山解釋他也知道她在說什麽事,“但確實是我的主意。”

“林孖不是喜歡突然襲擊的人,至少不會在今天突然提這件事,他更可能找個私底下的時候和我說,今天這個節骨眼上說,我新官到任,肯定不能殺他……但是,老杜,你是不信我嗎非得勸他找這時候向我認罪,保證我留他一命我看起來像是會因為這件事殺他的人”

嬴寒山換了稱呼,眉頭卻蹙起來,她稍微有點心寒和火氣。杜澤擺手:“我沒想這個,也沒不信。”

中年人的臉色肅穆起來,杜澤慢慢地點著頭,看著在整理腦袋裏的話。他和那群玩弄辭藻的謀士不一樣,他如果開口,就是從頭到尾地說。嬴寒山看著他點了能有毛三分鐘的頭,突然開腔。

“我不會怎麽說,”他說,“贏將軍聽我說吧,我從頭說。”

杜澤說的是他自己的事情。

杜澤來淡河的時候十六歲,還是個半大小子。那時候裴紀堂的父母還活著,他在裴父的手下當差,幹到差頭的時候裴父剛好去世。

在這個沒有科舉的年代,官位除非上升,否則幾乎是在父子之間世襲,那年裴紀堂還沒有加冠,是個真正的少年縣令。

裴父是個仁厚溫暾的個性,教不了自己兒子什麽腹黑手段,一個年輕人縱使再天縱英才,在父親新喪,母親重病的年月裏,面對一團渾水的縣城也會捉襟見肘。

領導捉襟見肘,底下人遇到的麻煩只會比領導更大。杜澤手底下這班衙役不認他,各人有各人的頭。

有幾個覺得裴姓長久不了,這旁支只剩下個幾乎是孤兒的少年,官位在他手裏抓不穩,所有暗暗存了另找靠山的心思。

有幾個渾水摸魚,就算吩咐了也不動。

還有幾個資歷比杜澤老,聽得了原來的差頭使喚,聽不了他差遣。

在這個檔口,杜澤做了幾件事。

他像是過篩子一樣把這群人篩了一遍,找出他們之中有話語權的人,逐個摸清他們的家庭和脾性。其中能拉攏的人他拉攏,不能拉攏的人就分化出來快刀斬麻地處理掉,然後以一個寬和上司的形象去接近失去領導者的餘下那一部分。

就像是植物的扡插,把原先的根砍去,嫁接到新的根上。

人總會在跟從新領導者時產生背叛的愧疚感,而只要新領導者給他們的環境足夠好,他們就會為了抵消愧疚感而為自己開脫,告訴自己舊領導者曾經苛待他們。

人總想讓自己的良心舒服,他們會自己說服自己這更換是正確的,合理的。

餛飩湯已經冷了,湯面上浮了一層油。嬴寒山的眼睛從湯上轉到杜澤臉上。

“有必要對白門人這麽做嗎”她問。

“從縣尉杜澤的角度,有必要,甚至做得還不夠。”杜澤說,“從杜阿兄的角度說,我不想有一天做到那個地步。”

“林孖又從白門帶人來了,我是半個白門人,我知道我們的秉性。前面有一條魚帶著游,後面的一千條魚就嘴巴銜著尾巴,怎麽也不松口。你要他們退,他們不退,是因為林孖是他們的頭頭,沒有林孖的時候他們跟你走,有林孖的時候他們跟林孖走。如果一直這樣下去,有一天你想要白門人跟你走,就要殺了他們的頭人,打斷他們的骨頭,叫他們趴在地上,叫他們聽你的才能活。”

“……那些也是我的胞兄胞妹,我就這麽睜著眼睛看,看有一天到這個地步,我看不下去。”

杜澤苦笑了一下,輕輕嘆了口氣:“我不會說多少家鄉話了,也離開家鄉太久了,久得海阿媽要不認我了,她生了一個算計其他兄弟的孩子,要傷心的。但我還是覺得我做的是對的,現在林孖活著,林孖和他們一樣聽你的,等到你覺得合適的時候,你再把孖仔提起來,還叫他做軍官,這也是個好結果。”

杜澤說完了,他雙手捧起那碗餛飩,像是喝湯一樣一氣幹了,然後擦擦嘴,等著嬴寒山的話。

嬴寒山沈默了一會,問出最後一個問題:“林孖知道你這麽想嗎”

攤子上靜靜的,太陽已經開始下落,四周隱藏在藍色的陰影中。嬴寒山等了一陣沒等到回答,就站起身預備離去,當她走出幾步遠時,背後傳來杜澤的聲音。

“知道。”杜澤說,“他情願的。”

嬴寒山回到府衙時燈已經亮起來了,門房看清來人,叫她去裴明府書房一趟。

嬴寒山心裏咯噔一聲,急急趕過去,一推門就看到四張臉齊齊擡頭看她,淳於萇濯鴉鴉裴紀堂,一個不剩全都在。

她心下明了,這是沒消停幾個月又出事了,拖了個坐團過來坐下。

“又怎麽了”她問。

裴紀堂遞過來一封信。

“第五爭送了一封信來,不是敕令,是密信。”

“他要你盡快趕去踞崖關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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